绍兴的山村少年，斯坦福大学的研究生，供应后方的油矿总经理，统管全国国营工业的部长，文革中的阶下囚，民革中央副主席……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末，孙越崎走过的百余年，也是百年中国经济史的一个侧影。

孙越崎和毛泽东同年出生。毛主席在陕北发起大生产运动“自力更生”的时候，孙越崎在玉门油田也提出同一口号。孙越崎原名毓麒，1915年日本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他愤而改名“越崎”，寓意务使中国“越崎岖以达康庄”。

改后的名字足以概括孙越崎的一生。大事做过，大官亦做过，荣辱浮沉经历过。可以在抗战时供应陪都重庆50%的煤炭，供应全国90%的石油，也可以赋闲时在家里蒸馒头，仔细计算水和面的比例，比较揉多少次最佳。一个世纪的风雨崎岖，坦然越过。孙越崎的报国热忱，矢志不渝。

煤油大王 实业报国闯四方

两次被工人抬起来的经历，是孙越崎103年人生大戏最为流光溢彩的剧情。

第一次是在黑龙江的穆棱煤矿。1924年初，北大矿冶系毕业没几年的孙越崎离开绍兴，出山海关到了哈尔滨。彼时，结发10年的妻子葛采湘早逝，父亲来信要他去东北散散心，并帮他管理金矿。

孙越崎没有在父亲的金矿做事，而是选择了煤矿。早年在复旦公学读书，他深受国文老师邵力子熏陶，心中种下工业救国的种子。他不愿为私人资本做事，哪怕自己的父亲。穿上父亲送的皮袍，孙越崎来到西距哈尔滨400公里的穆棱煤矿，在虎豹狼虫、土匪横行的林海雪原开始了创业。

“三月五迁徙、六告警匪”，经过一年的艰苦勘探，孙越崎被任命为中方矿务股长，负责开掘第二号直井。公司是中俄合资，直井分工竞争。当然，初出茅庐的孙越崎没有输给经验丰富的俄国人。在穆棱矿与当时的实业部地质调查所长翁文灏相识对孙越崎的一生至关重要。这次相识，为以后孙越崎从煤炭工业转向整个重工业，从一名技术人员转向行业管理者埋下了伏笔。

20年代即负有盛名的地质学家翁文灏不讲排场，一个人坐运煤的空车皮，背着柳条包到穆棱。孙越崎在艰苦环境中的成绩令翁文灏很是欣赏，赞之曰：孙君一出学校，即入穷山，数载辛勤，卒创大业，其奋发兴起者当如何？孙越崎在穆棱煤矿共计五年又八个月，煤矿成为北满唯一的大矿。1929年，孙越崎为了开阔视野，辞职赴美国留学。离开矿上那天，多年合作已成朋友的俄国工友按照他们的习惯，一路抬着孙越崎一直把他抬上了火车。

在美国三年，孙越崎先后就读于斯坦福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他研究生毕业，没有申请学位，而是花大量时间深入煤、油、钢铁厂实习，在他看来，技能的增长才最重要。1932年秋，他取道欧洲、苏联回国，沿途考察工矿。

十年之后，孙越崎再一次被职工高高抬起，在甘肃玉门。抗战前，中国石油全靠进口。战争爆发后，港口被占领，油源逐渐断绝，汽车只能靠木炭开动，“一滴汽油一滴血”。危难时刻，孙越崎担任甘肃油矿局总经理，负责对玉门油矿进行勘探。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从美国购置的设备大部分在仰光被炸毁，2600吨石油设备只抢运到玉门350吨。危难时刻，孙越崎宣布：为支持抗战，靠自力更生，1942年要生产汽油180万加仑，比1941年的产量增加9倍。为早日制造炼油装置，他们甚至组织打捞长江里的沉船，拆船取钢。

孙越崎要求每个油矿员工要记住“180万”这个生产目标。一次，他在路上遇到几个油矿小学的学生，问他们：“你们知道我们油矿今年的生产目标吗？”小学生马上高声回答：“180万！” 实行目标管理，将宣传鼓动用于生产，孙越崎深谙此道。

11月初，180万汽油指标提前完成，汽笛声响彻石油河两岸。心情激动的员工拥到孙越崎身边，把他高高地抬起来，伴着欢呼声，一次又一次地将总经理抛到空中。此后几年，中国90%以上的用油皆出自玉门油矿。当时，孙越崎还兼任四川天府、威远、嘉阳、石燕四个煤矿的总经理，被誉为“煤油大王”。1942年8月，中国工程师学会在兰州举行年会，为表彰孙越崎开发建设玉门油矿的功绩，授予他学会成立数十年来第四枚金质奖章。前面三人是凌鸿勋、侯德榜、茅以升。“人拉肩扛”，人们熟悉这个词可能多因为铁人王进喜和那场轰轰烈烈的大庆会战。殊不知，这种自力更生的方式，在抗战时的玉门油矿已被广泛应用了。玉门油矿是我国第一个石油工业基地，以至于后来凡有石油处，皆有玉门人。180万加仑汽油在今天看来，可能有些微不足道。但在那个时代，却是一个灾难中的民族绝地反击的动力，是一代知识分子与国家休戚与共的写照。

工矿泰斗 苍龙日暮还行雨

我一生做过不少错事，但有两件事，至今认为是做得对的。第一件是抗战初期把中福煤矿的器材和人员拆迁到后方。第二件是解放前夕动员资委会全体人员保护厂矿投向人民。这两件事都是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大动荡年代，中福是抗战期间全国迁往后方的唯一煤矿；资委会是国民党政府中全体投向人民的唯一的部级机关。孙越崎在《中福煤矿的坎坷道路》一文中写道。1934年，应英国驻华大使的邀请，蒋介石派孙越崎为总工程师，整顿长期亏损的中英合资河南焦作中福煤矿。孙崎越到任后提出1935年要做到“产运销各100万吨，盈利100万元”的大胆计划。他设计了具体技术路线，解决了铁路运输问题。公司一年扭亏为盈。

1937年抗战爆发，孙越崎以坚定的态度力排中外董事的非议，冒着生命危险指挥拆运设备，转移人员。率领资委会起义是孙越崎历史性的功勋。陈毅曾说：“孙越崎先生是为国家事业做官的。”资委会是管辖中国国有企业的机关。从1946年5月起，孙越崎任资委会副委员长、委员长。1947年夏，孙越崎到东北各地厂矿视察了两个月，所到之处，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已十分了然。他的心情自然失落：几十年为之奋斗的“实业救国”的理想，在连年的战争中破灭了，同时破灭的还有对政府的信任。出于爱国和事业心，他决心留在大陆。

1948年10月，孙越崎召集40多位厂矿负责人在南京开会。他希望全体同仁和企业都完整留在大陆，为祖国服务。提议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当时，淮海战役刚刚开始，胜负难卜。他们的抉择，无疑冒了很大风险。蒋介石数次召见、催促，要孙越崎将南京的五个工厂迁往台湾。他百般拖延，经过长达13个月的惊心动魄的斗争，资委会数百家企事业单位全都完整地移交人民，堪称奇迹。

1949年11月，孙越崎离港北上北京。蒋介石震怒之下，开除他的国民党党籍，下令通缉。直到1975年蒋介石去世，通缉令也没有取消。回到北京，孙越崎被分到中央财经委计划局任副局长。不久，国家机构大改组，大家填志愿分配工作，孙越崎愿意下基层，分配到开滦煤矿任第三副主任。

孙越崎的积极性颇高，花甲之年仍下井百余次，但由于当时特殊的政治气候，怀疑和不信任使其停止了工作，“休眠”24年。文革中，孙越崎被隔离关押一年半，接受外调600多次。唐山大地震，孙越崎和夫人被埋在废墟下四个小时，断了两根肋骨。“四人帮”被打倒后，政协和民主党派逐渐恢复活动。1983年，孙越崎被任命为全国政协经济建设组组长。这一年，孙越崎90岁。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去鄂尔多斯煤矿视察。在包钢，针对煤电钢几家企业扯皮，煤气白白地点天灯，孙越崎说：这样赔下去国家怎么办？只要有可能，他都要到建设一线，甚至到只有两名工人的煤窑查看。经济组的同事感慨：孙老90多岁了，用他用得太晚了。他的确有指挥经济工作的将帅之才。“终日，不遑他顾”，晚年孙越崎以这样的态度奉献余热。“论私，我背叛了蒋介石，论公，我没有背叛国家。” 国家，正是其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根源。 

孙越崎九十寿辰，时任煤炭部长的高扬文带着蛋糕到孙家祝寿。部长惊奇发现，这位国民党曾经的大官，月收入曾达2000大洋的总经理，竟然家徒四壁。感慨之余，让部里给老人送来了沙发、桌椅。在焦作，孙越崎工资最高的时候，积蓄全部购买了国债，最后化为乌有，毫无怨悔。他关注工作远多于家庭。二女儿出生、小女儿突然死亡、大儿子结婚，他全不在家。胡适在为孙越崎长子证婚时曾说：中国的官员如果都像孙越崎，国家就好了。

以今天考量干部的标准看孙越崎，学历、能力毫不落伍。这位留过洋的才子，掌管着众多国有企业，仍能够高风亮节，一尘不染，令人感慨。敬业于国家和时代的人不会被遗忘，如今，越崎中学、中国矿大孙越崎学院、孙越崎科技教育基金……在以不同的方式纪念这位世纪老人。